不可否认,美食和英歌舞是潮汕文化近年来最出圈的名片,也是吸引游客的重要元素。然而,潮汕不仅仅是游客的潮汕,潮汕文化也远远不是二者所能概括的。
7年前,身兼历史学者、作家、艺术家身份的马陈兵先生首创在道统与“盗统”之间观察潮汕的提法。这一提法,为进入潮汕文化提供了独树一帜的视角。
马陈兵后来著有《潮汕往事·潮汕浪话》,被称为“不像潮汕人的潮汕人”。日前,在楠枫书院举办的岭南文化新讲第二十九讲“在道统与‘盗’统之间:另类而生猛的潮汕往事”活动中,马陈兵成为主讲嘉宾,对谈嘉宾是曾在汕头大学任教的资深媒体人、《新周刊》前执行总编周可。
两位嘉宾展开了一场溯源潮汕文化基因的对话。

道统与“盗统”
“潮之州,大海在其南,群山拥其北”,这句话所说的,就是广东的潮汕地区(以下简称潮汕)——古称潮州,包括汕头、潮州、揭阳三市和汕尾部分地区。从陆地文化而言,潮汕偏居粤东一隅;而从海洋文化而言,这里向大海敞开,潮汕人向有以海为田、在波涛里闯荡谋生的传统。
长期潜心于潮汕历史文化研究的学者黄挺曾出版《潮汕史(上册)》。此后,在与海内外史学与地方文化学术前沿的频繁交流中,他逐渐意识到,不应该忽视潮汕特殊的地理因素,忽视潮汕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与大陆文明、海洋文化的互动。于是,黄挺另起炉灶,通过《中国与重洋:潮汕简史》一书呈现“中国与世界地理视野中的潮汕”。
马陈兵是黄挺先生的受业弟子。延续黄挺的“中国/世界”视角,马陈兵在为该书撰写的书评文章《从“盗统”到道统》中写道:“在‘大陆文明中心论’或者说偏狭的国家观中,‘中国’总是被自觉不自觉地置换成为儒家正统观念和专制王朝的立场、视角,即所谓‘道’或‘道统’,而海洋相应地成为外在于国家的异质、异己、陌生乃至敌对的存在,根于海洋的社会活力和文化元素,也随之被轻易赋义为‘盗’为‘贼’。而潮汕又恰好是中国大陆东南沿海一个小区域,一块长期处于‘中国’与‘重洋’拉锯与互动之间的‘省尾国角’。
如此一来,‘道’‘盗’之争,‘道统’对‘盗统’的贬抑否定,与‘盗统’在实质上的生猛鲜活连绵不绝,乃至‘道统’与‘盗统’之间的互置、转换、渗透、结合,就成为贯穿于潮汕历史发展与社会意识的一条隐形的主线。”

马陈兵在文末坦承,以前他总爱带着自嘲与批判的语气,说潮汕文化的一个特点是“有盗统,无道统”——“勇于行动,闷声发财而弱于记述总结,当时轰轰烈烈,过后无迹可寻,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自认边缘,习惯并擅长于在法律、制度的边缘讨生活,游走于‘道’与‘盗’间而缺乏自信,不得自解。”马陈兵在现场分享他对道统与“盗统”的理解
后来,他意识到,在任何一个大国形成的历史中,除去最核心的中心地带,几乎所有区域原来都曾是“化外”“敌国”,都在不同时期经历一个被“化”的过程。原来被当作“盗统”的东西,经过“化”的过程汇并到“道统”中,如此,一种文化才能保有足够的多元、鲜活和厚重。
在讲座现场,马陈兵进一步阐发对“道统”的理解。他特意在讲座一开始用潮汕方言吟诵李煜的词,因为潮汕方言保留了中原古音,这其实是另一个“道统”。
“我物故我在”
按照马陈兵的理解,潮汕文化的“盗统”来自两个方面:空间上,它是海洋文化和大陆文化的一种碰撞;时间上,它保留了中古以前的文化。一层是外来的,一层是古代的,二者结合,“就不是一般的厉害”。
说到道统与“盗统”的结合,马陈兵认为,潮汕方言中的“物”是一个典型代表。现代汉语里,“物”是名词,指代事物;潮汕方言里,“物”是动词——搞你一下就是“物”,“物生物死”“物一杯”“物来物去”“物有物无”,等等,万物皆可“物”。
“物”作为动词,可以追溯到庄子那句“物物而不为物所物”。对潮汕人来说,“物”至今仍然是万能动词。笛卡尔说“我思故我在”,哲学家赵汀阳说“我做故我在”,换成潮汕人的说法,就是“我物故我在”。比如有个来自潮汕的快餐品牌叫“物只卤鹅”,外地人不理解其涵义,其实就是“搞只卤鹅”。“正是因为在道统和‘盗统’之间有‘物的哲学’和‘物的行为方法论’,所以形成了潮汕这个地方以‘物’为中心的一种生活方式。”周可这样表示。

马陈兵作品《梅花拳》
潮汕作为“省尾国角”,反而保证了文化传承,使道统与“盗统”得以保留。比如英歌舞,马陈兵说,有了这样的传承,在潮汕,“英歌舞才能几十个村寨、几十个队伍那样拉出来”。
“远活者”的精神回归
马陈兵谦称自己是“潮汕文化的产品”,称不上“潮汕文化的研究者”。在他心目中,最有资格谈论潮汕文化的人物,首先是前述的黄挺先生,其次是编纂《新潮汕字典》的张晓山先生、以东北人身份观察潮汕文化的隗芾教授。
他被称为“最不像潮汕人的潮汕人”,一来是因为他在三十多岁时脱离体制、之后远离潮汕;二来,他像隗芾教授那样,带着一种有距离的眼光来看潮汕文化,“一定要跳出潮汕再来看潮汕,才能看出东西”。
回顾《潮汕往事·潮汕浪话》一书的创作历程,马陈兵称,其实他还在家乡时就动笔写了——“当时看到韩少功的《马桥词典》,觉得我们潮汕的东西比它更丰富,他可以说是词典,我们怎么不行呢?”写了一部分,觉得没有什么灵感,他就搁下了。直到后来他离开家乡,辗转于北京、武汉、重庆之时,在重庆嘉陵江边李子坝的一间单身公寓,他才拾笔续写。“我觉得任何一个写作者对家乡必须有一个交代。我走出去,很多时候也是为了证明潮汕这个地方有与众不同的东西,所以我要交代。”
周可对潮汕人的认知是,他们一方面很爱家乡,另一方面又勇于往外闯,有“在家是条虫,出门过江龙”这种既自豪又自嘲的表达。马陈兵的回应是,一个地方既然是“省尾国角”,是边地或曰飞地,就意味着这里的人必须走出去,出去才有出路。

对于这十几年的游历,马陈兵用“远活”一词来概括。他写道:“十年来我远远活/越活越远/去年一年有活出老远//现在已经远到看不到我/有时想起找一爿瓦片大的我/也要走很长距离/实在折腾不起”。
前年,马陈兵从景德镇搬家到上海,雇了一辆卡车,装上自己的家当。那次搬家,一个朋友说他“真的远活了一把”,他才知道,原来货车司机就把跑长途车叫作“远活”。正如周可所说,走得越远,回望故乡,其实触达得更深刻。
文|记者 孙磊 通讯员 桃子酱
图|主办方提供
编辑:刘星彤